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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的堂•村•园   文/马尚龙

    “西方出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 
    如果说这是迪斯尼卡通的经典构思一点也不为过,如果说这是后来《绿巨人》的创作原型也顺理成章。如此具有稚童的乐趣和幻想而又与成人世界的心理契合,如此纯粹的幽默而又不具有政治的色素,当然还必须再加一个“如此”——如此的寥寥几笔而又勾勒出繁复的人性世界,在中国很少见,甚至具有不可复制性。 这就是丰子恺。

 


丰子恺(1898.11.9——1975.9.15)


    丰子恺(1898~1975),浙江桐乡人。名仁,又名婴行。自幼爱好美术。1914年进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从李叔同学习绘画、音乐,1919年毕业。1921年赴日学习音乐和美术。回国后,曾任上海开明书店编辑、上海大学、复旦大学、浙江大学美术教授。1924年,与友人创办立达学园。抗战期间,辗转于西南各地,在一些大专院校执教。1943年起结束教学生涯,专门从事绘画和写作。建国后,曾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上海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等。工绘画、书法,亦擅散文创作及文学翻译。著有《音乐入门》、《缘缘堂随笔》、《丰子恺书法》等。

 
    虽然丰子恺的漫画妇孺皆知,具有世界性的影响,虽然他生前曾经担任过上海美术家协会的主席,但是谁都不能简单地给予丰子恺一个艺术家的头衔:漫画家或者画家,当然不能。丰子恺是一位全才,他还是一位散文家,他还是一位音乐理论家,他还是一位翻译家,他还是一位名副其实与佛接缘的高人。 

    追溯丰子恺的一生,几乎就看不到艺术家的浪漫传奇,看得到的就是简朴平实的一生,但是丰子恺的一生又闪烁着常人不具备的光亮,这一些光亮又集束式地聚焦在丰子恺生命中的三个支点上。那就是丰子恺一生中最重要的堂·村·园。这三个支点,构架起的是丰子恺的生命、艺术、人文和丰碑。

 

缘缘堂:丰子恺的生命之灵


    1914年,丰子恺没有辜负母亲临行前给他预备的糕和粽子(寓意高中),在杭州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改名子恺。在这所著名的师范学校、当时江南新文化运动的中心里,丰子恺结识了对他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两位老师——李叔同和夏丏尊。前者不仅给予他音乐和美术上的启蒙,也在为人处世上为他作了榜样;而后者所提倡使用生动活泼的白话文、如实地表现自己真实感受的主张,成为他以后散文创作中的最可亲可爱的特点。在这两位与他情谊深厚的老师那里,丰子恺找到了伴随他一生的三样东西:文学、绘画和音乐。 

    1918年,李叔同出家为僧(即弘一大师),丰子恺自此与佛教结缘。李叔同是丰子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导师,他不仅教音乐、绘画,还教做人。虽然丰子恺成名后表示,如果没有遇上李叔同,便不会走上绘画的道路,但李对他的影响却不是被动的,它与丰子恺的气质、禀赋都有很大的关系。 

    1927年农历9月26日,丰子恺虚龄30岁生日的那天,弘一大师正在丰家作客。丰子恺决定拜弘一大师为师,皈依三宝,作一名在家居士。于是,在楼下钢琴边释迦牟尼像前举行了皈依仪式,弘一大师给他取法名婴行。 

    就在这一回,丰子恺请求弘一大师为他所供职的立达学园的校舍、也是自己的住宿取个宅名。弘一大师叫丰子恺在好几张小方纸上写上自己喜爱而又可以互相搭配的字,把小方纸团成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先后拿两次阄,拆开来都是“缘”字,于是就将永义里的寓所命名为“缘缘堂”。请弘一大师写了一幅横额,交九华堂装裱后挂在永义里的寓所中,这是缘缘堂“灵”的存在的开始。

    1930年迁嘉兴,1932年迁上海,缘缘堂一直随着堂主人丰子恺,形影不离。1931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丰子恺的第一本随笔集,就取名为《缘缘堂随笔》。其实那时的缘缘堂还是“游击式”的。真正的、也即现今一般人所指的缘缘堂位于丰子恺的故乡浙江石门镇。丰子恺为了实践母亲在世时自己对她许下的诺言,在故乡木场桥堍的梅纱弄里造了“缘缘堂”。缘缘堂的建筑费共6000元。而这6000元完全是丰子恺用开明书店所赠的那支红色派克自来水笔写出来的。主人把这座建筑视为至宝,他说:“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 缘缘堂时期,是丰子恺创作的黄金时代,有许多随笔和画都是这个时期发表、出版的。 

    1937年11月,石门镇遭日寇轰炸,迫使丰子恺一家连夜从缘缘堂逃难到石门南圣浜,从此,主人就和缘缘堂永诀了。第二年2月,丰子恺接到早年立达学园同事裘梦痕从上海发出的明信片说:“上海新闻报载石门湾缘缘堂已全部焚毁,不知尊处已得悉否……”闻此消息,家人都很悲伤。丰子恺先后写下了《还我缘缘堂》、《告缘缘堂在天之灵》和《辞缘缘堂》三文,抒发自己对故乡怀念和对敌寇愤恨的心情。缘缘堂被炸毁了,但是缘缘堂的精神,始终陪伴着丰子恺。

长乐村:在精神与宗教之间 

    上海市中心陕西南路有一处住宅群,叫做“长乐村”,实际上应该叫做“长乐邨”,解放后改邨为村。在长乐村93号门牌左旁,有一块小木牌上写着: 

    爱国艺术家  丰子恺  1954年 

    自从1954年9月迁居至此后,直至1975年去世,丰子恺的晚年留在了这里。据说此地原属德国侨民的乡村俱乐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又归法租界管辖,名为凡尔登花园。丰子恺居住的是靠近路边的一幢:39弄93号。从建筑外观看,这几排西式里弄的格局一仍其旧,似乎还是能依稀感觉到当年的情景,院子前花木扶疏,环境幽然。二楼的朝南窗有个小阳台,阳台中部呈三角梯形凸出,并形成房屋中心的尖顶状,线条夸张又不失美观。丰子恺的书房就在此二楼的南窗内,白天则坐拥阳光,夜晚可穿牅望月,所以他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日月楼”。后来,丰子恺非常敬重的著名学者马一浮,专门为丰子恺的日月楼写了一幅对联: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 

    丰子恺是一位率性的文人,所以他自称一生中有四位“良友”相随,即:烟、酒、茶、唱机。“老烟枪”这个称号对于丰子恺而言是不为过的,他在早年得过肺结核,医生嘱咐须戒烟,不得已只好努力减到一天六、七根。酒,对丰子恺而言,喝酒是为了兴味,是一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真情流露,所以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感觉之间。喜欢唱机,乃是喜欢聆赏音乐。酒可醉人,茶可醒人。茶,是丰子恺书房中不可或缺的良朋益友。可以想象日月楼中四位良友,也是和日月同在的。有一张丰子恺的老照片,大概是摄于五六十年代吧,只见老人长髯飘拂,颔笑站在弄口,身后清晰地露出一块横匾,是他自己题写的弄名:“长乐村”。 

    然而,从1954至1975,日月楼中的日月对丰子恺来说,并不悠长。本想于此度送余生日月的他,历经了50年代后期以及六、七十年代时期的劫磨,不断的凌辱使得具有佛性文心的丰子恺也变得消沉,唯一的希望就是寄托在茫茫无期的等待中。 

    丰子恺曾经对人生有过非常精妙的“三层楼”之析,他说人生好比爬楼,第一层是物质生活,第二层是精神生活(艺术),第三层才是灵魂生活(宗教)。一般的懒得爬楼的人,就住在一层楼,享受锦衣玉食,孝子慈孙,也就满足了;脚力好的,会爬到二层楼去玩玩,琴棋书画,赏心悦目;再不满足,就要登上三层楼探求人生之究竟了。因为这类人认为财产子孙不过身外之物,学术文艺也只是暂时美景……所以,他们就是宗教徒了。丰子恺认为他的老师、弘一法师便是这样一层一层爬上三层楼的,而他本人“脚力”差些,故惭愧地停在了二层楼,有时只是向三层楼望望而已。 

    长乐村里的日月楼果然也是在二层楼上。不过具有辛讽意味的是,“文革”时期由于“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莫须有“罪行”,丰子恺的日月楼也被强行占领大半,本只想向三楼望望的丰子恺却被无奈地逼至三楼一隅了。 

    1966年后,丰子恺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也没能逃过文革的厄运,但他身上的宽厚气质和宗教信仰仍然起着作用,在他写给朋友的词中,他仍期望着中国“天意和平,人意和平”、“时节清明、政治清明”,他仍然暗中继续着自己喜爱的工作。1974年夏天,丰子恺右手手指开始麻木;1975年4月,了却了回故乡探望宿愿,8月右手臂逐渐不能动弹,这对辛勤笔耕了半个世纪以上的丰子恺来说,简直是极大的灾难。9月15日,一代艺术家丰子恺在上海去世,享年77岁。

福寿园:大师的丰碑 

    1978年,丰子恺获得平反。之后,丰子恺的骨灰安放于上海龙华烈士陵园,哀荣虽高,但陵园制度严格,凭吊颇为不便。1983年丰子恺夫人徐力民去世,子女遂将丰子恺衣冠与徐力民骨灰合葬于故乡石门南圣浜,丰子恺一生保持平民艺术家风格,创作了大量乡土风俗画和以缘缘堂为总名的散文随笔,让其从大都会登记森严的神龛中返回乡野大自然,与夫人安息于故乡的土地。丰子恺夫妇的坟墓坐北朝南,有石碑一方,只镌姓名,不记职衔,几无墓道。不远处有小河横陈,桑柳夹岸,时有农船往来,一派乡野风光。丰子恺倘九泉下有知,定会称赞这是“知我者”的恰当安排。 

    1983年,桐乡文化局决定重建缘缘堂。重建的缘缘堂于1985年9月15日落成,这一天恰是丰子恺去世10周年,9月18日正式对外开放。缘缘堂正南屋的大门上请叶圣陶先生题“丰子恺故居”。东面的围墙造好后,围墙门上则请陈从周先生题“丰子恺故居”。李可染先生为缘缘堂题了“缘缘堂”, 刻在前院的西壁上, 还题了“丰子恺故居”,刻在木板上,挂于缘缘堂后门口。 

    “缘缘堂”在丰子恺的故乡树立起来了,同时树立起来的还有人们对他的无限敬意和怀念。他的艺术,尤其是他的漫画再一次成为值得后人永久欣赏珍藏的经典。 

    有研究者说,丰子恺“在新文学艺术史上是少见的”。同样,在中国漫画发展史上,子恺先生也是“少见的”。“子恺漫画”早已成为我国漫画界非常熟悉并载入史册的专用名词。1925年,正是由于“子恺漫画”名称出现在上海《文学周报》上,中国才正式开始统一使用“漫画”二字,作为一个画种的名称。子恺先生的名字同中国漫画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子恺漫画”是一座丰富的艺术宝库。丰先生是中外景仰的漫画家、文学家、艺术教育家和翻译家,有着深厚的文化艺术修养,他善于吸收中外艺术传统而形成自己富有民族特色和个性的艺术风格。他认为漫画是一种“简笔而注重意义的绘画”,自谓“要沟通文学及绘画的关系”,创作中追求“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他的那些含意隽永,造型简括、用笔流畅、画风朴实的漫画,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的艺术魅力,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传之久远的艺术珍品。 

    作为上海的一位艺术大师,上海的人生后花园自然有丰子恺的栖息之地。“福寿园”为丰子恺树立了一座丰碑。

 

 

丰子恺纪念雕像·君子园


    生前居住在长乐村时,丰子恺曾经有著名的一楼生活二楼精神三楼宗教之说,他自誉为是在二楼向三楼张望。按照丰子恺的楼层说,福寿园丰子恺之墓是几楼呢?什么楼层也不是,而是土壤,是大地。丰子恺成为后人敬仰的前辈,成为后人传承的典范,成为后人精神世界的楷模。在这一个意义上,丰子恺如今就是居住在三楼。


本文作者:马尚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现代家庭》杂志主编。